三、为爱而活着
------把长城哭倒吧。
壮汉名叫雷子，家住长江中下游的一个小城。自幼丧父，家庭贫穷而有气节，身为长子，雷子过早地体会到了人世的艰辛和痛楚。
由于天生聪明，又加上学习极为勤奋，雷子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北大，学习数学专业。那是1985年。入学不久，雷子就表现出极高的数学天赋，引起老师和同学们的高度关注。
北京的秋天相当美丽，尤其是十月份。每天早晨上课的时候，雷子都忍不住望着窗外的花草树木，蓝蓝的天空，明媚的阳光。尽管坐在北大的教室里已经一个多月了，雷子还是常常感到自己是在做梦。毕竟，能够考上北大是自己和中国千千万万高中生们一生最高的梦想。前几天母亲来信说，他的一位高中同学刚刚自杀了，因为没有接到任何录取通知书。
现在自己终于如愿以偿，同时又感到一种失落，因为生活中一下子没有奋斗目标了。一旦考上大学，许多同学都是混日子，反正怎么样都能拿上毕业证。但是雷子却不能没有奋斗目标，他需要生活的激情和动力，可是，目标是什么呢？好好学习吧，这是雷子的个人爱好和生活习惯。好好学习又是为了什么呢？学习不好的学生同样可以分配到好的工作。于是，雷子感到迷茫。
一天早晨，雷子早早起床去餐厅，正好遇到几个女同学也在吃饭。雷子打好饭，端着饭碗，坐到另外一个饭桌上吃饭，雷子见到女生就紧张。这时，几位女生开始窃窃私语，还在那里小声笑着。雷子知道她们在议论笑话自己，但这无所谓，高中的时候一些女生就喜欢开他的玩笑，说他长得非常可爱。雷子已经习惯了，他觉得这些女生真可爱，长得好迷人。
一会儿，一位女生大声叫着说：“嗨，雷子，过来这边坐吗？”雷子低着头大口喝着稀饭，不理会。
忽然，一块馒头打在雷子的碗里，包谷面糊溅了他一脸。雷子吃惊地抬起头，女生哄然大笑。雷子也不生气，用袖子擦擦脸，继续埋头吃饭。
这时，一位女生走过来，坐在雷子的对面，递过一块洁白的手绢。雷子抬头看着女生，把嘴里的一大口稀饭咽了进去。这位女同学留着齐耳的短发，据说这是日本式学生发型，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自己，皮肤不太白，但泛着健康的光泽。上身穿着蓝白小方格衬衣，看起来蛮可爱动人的。雷子知道这是自己班上的同学，可是名字想不起来了。
雷子还没有反应过来，女生说话了：“快用手绢擦擦脸上的稀饭。”雷子急忙接过手绢，女生的手小巧而可爱，还胖乎乎的。雷子看看洁白的手绢，没敢用，递了回去。女生又递过来，雷子犹豫了一下，拿过来擦了擦脸，然后紧张地望着这位可爱的女生。
“我叫梅子，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。”女生的声音朴实而好听。
“啊，你好，我叫雷子。”雷子手心开始冒汗。
“对不起，雷子，那几个女同学有点过份，但她们只是想和你开玩笑，希望你不要介意。”
雷子急忙表示：“没有，我一点都没有介意，她们都像小妹妹。”
梅子笑了，露出两只酒窝，洁白如雪的牙齿：“你的数学那么好，老师经常夸奖你。我真羡慕你。”
雷子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“我不喜欢数学，但是没有办法。”梅子脸上浮现忧愁的样子。
“那你为什么报数学专业？”雷子奇怪。
“别提了，当时父母和老师告诉我文科专业难考，理科有前途。看来是上当了，走上一条不归路。”梅子一只手托着下巴。
雷子安慰说：“这也没关系，我觉得数学并不难学，只要努力，你一定会学好的。”
梅子耸耸肩膀：“但愿如此。不过，你可不可以帮我？”
雷子挺了挺胸膛，大声表示：“没问题。有什么不会做的题尽管问我好了。”居然有女生让自己帮忙，这还真是第一次。雷子感到非常荣幸和骄傲。
“好，一言为定，不要后悔，我可是笨得很。”梅子高兴地站起来，对雷子招招手，“我先走了，上课再见。”
梅子走回那些女生的饭桌，她们就开始开她的玩笑，梅子脸都红了。雷子心里甜丝丝的，几下就把剩下的一些咸菜吃光了。刷完饭碗，放在自己的小木箱里，又拿出牙刷和牙膏刷牙。同学都是早晨起床刷牙，但雷子却与众不同。雷子有一个理论，认为刷牙应该在每次吃饭后，早晨起来刷牙是没有任何科学道理的，是荒唐的。这样，雷子每天三次饭后刷牙，牙齿洁白整齐，健康而富有光泽。在别人眼里，雷子的这种行为是古怪的。
去教室之前，雷子还有一个习惯，那就是到树林里背英语单词。
离上课还有十分钟，雷子来到教室里，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。雷子的个头儿并不高，但总喜欢坐教室的最后一排，据说这是因为心理缺乏自信的缘故。
一坐下，雷子才察觉到了变化，只见梅子坐在自己的旁边，正微笑着看着自己。雷子大惊，以为自己坐错了座位，因为同桌应该是一位男生。梅子急忙解释说：
“我和你的同桌商量好了，换了一下座位。你不介意吧。”
雷子有点惊讶，想了想：“随便坐吧。”然后就从抽屉里拿出数学书，埋头研读。
梅子感到有点扫兴，气愤地推了雷子的胳膊一下，雷子急忙转过头。
“你怎么是个书呆子，我正在和你说话呢。”
雷子感到惊慌：“说什么？”
“我要说，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同桌了，请多关照我的数学。”梅子面色不悦。
“那当然，我已经说过了，我一定会帮你学好数学的。你放心。”雷子一付男子汉的架式。
梅子美滋滋地笑了：“这还差不多。谢谢你了。”
开始上课了，雷子有点分心，时常瞅瞅身边的梅子，感到有点不适应。从小到大，这好像还是第一次和女生坐得这样近。不过心里虽然紧张，感觉还是蛮好的。他开始觉得，梅子是班里长得最漂亮的女生。
一会儿就下课了。一位女同学迫不及待地跑过来和梅子说话，她是梅子同宿舍的好朋友，名叫小娜，人长得非常漂亮，家是上海的，一入校就被评为系花，引得高年级男生如蜜蜂一样成群而来。
小娜故意看着梅子笑，雷子埋着头看书。梅子用手捅了一下雷子，说：
“雷子，你怎么不休息一会儿。”
“啊”，雷子抬起头，看着梅子和小娜，点点头，“我不累。这节课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吗？”
“还可以，马马虎虎。”梅子用手翻着数学课本。
小娜插话了：“雷子，给我们讲讲经验，你的数学为什么学得这么好。”
雷子笑了笑，说：“因为我非常喜欢数学，我能从中得到满足。”
“不会吧！”小娜作惊讶状，“你的趣味还不致于这么低级吧。”
梅子白了小娜一眼：“看你说的，大小姐。”
小娜连忙说：“我开玩笑，雷子不介意。雷子是个好人。”
雷子觉得自己应该在数学方面启蒙一下两位女生，尤其是梅子，一谈到数学就满脸惶惑。
“数学是一门非常精美的科学。我喜欢数学，是因为数学的真实性。”雷子说话一下子变得清楚而自信，同时还附带着有力的手势。两位女生吃惊地看着雷子，静静地等着下文。
“数学是诚实的，它不会欺骗我，我可以完全信任数学。”雷子的脸上放出光彩，明亮而快乐，让小娜着实感到惊讶，原来看起来土里土气的雷子还是有内涵和魅力的。梅子这家伙还真有眼光！
梅子不太明白，托着腮帮说：“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。”
雷子想了想说：“我举个例子来说明吧。”
小娜立刻接上话头：“例如……”
“例如，”雷子兴奋起来，“1+1=2总是等于2。它不会今天等于2，明天就等于3，不论是昨天、今天还是明天，它都等于2。我喜欢的就是这种真实感和信任感，数学不会欺骗我的。”
“我这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，有意思。”梅子开始思考雷子的话语，小娜也在一边连声附和，作敬佩状。
“嗨，梅子，你家是哪里的？”雷子忽然问。
“我家是苏州的。”梅子看看小娜。
小娜用上海话说：“阿拉是上海宁（人）。”
雷子心想：都说苏州出美女，看样子是真的。他觉得梅子特别好看。
他们三个人聊了一会，又开始上课了。
从这一天起，雷子上课的时候感觉特别好，不仅是因为数学的缘故，而且有梅子坐在自己身边，心里充满了新奇的快乐。以至于雷子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，都盼着早晨去上课。从小到大，第一次竟然有个女生主动和自己交往，还坐在同一个座位上，真是让雷子受宠若惊。
而梅子呢，自从和雷子同桌后，生活也开始发生了变化。她觉得雷子诚实豪爽，正直宽容，让自己有安全感，上课的时候也感到比较放心。因为雷子的数学出奇得好，帮助自己的时候异常耐心，所以自己的数学也大有进步，最重要的是，雷子富有思想和内涵，尽管外表看起来有点土，但土得可爱。梅子还发现，雷子对数学的热爱超过她所见过的任何人，包括数学教授在内。雷子常常一个人发呆，后来梅子发现，那不是在发呆，是在思考什么深沉的问题。于是梅子感到肃然起敬。
有一天晚上，雷子来到教室里学习。看到梅子已经坐在那里，心里就高兴。以前雷子总喜欢到图书馆学习，因为那里安静，但是后来由于要帮助梅子的功课，他们就约定在晚自习的时间到教室里来。教室里总有人在说话，不过这样比较随便。
雷子走到座位坐下，梅子头都没有抬，正在看一本小画书。雷子觉得好笑，因为只有小学生才看这样的小画书。就问梅子：“梅子，你看的是什么小画书？”
梅子没有吭声，也没有抬头。雷子看到有眼泪滴在画书上。
“梅子，你怎么了？”雷子一把抓住梅子的胳膊。
梅子抬起头，眼里闪动着泪花，拿起画书给雷子看。雷子一看封面，原来是《孟姜女哭长城》，梅子正看到孟姜女在长城脚下为丈夫哭泣。
雷子一下明白了，梅子不好意思地抹着眼泪，说：
“上初中的时候，我的叔叔给我买了这本画书，我第一次看的时候就大哭了一场。孟姜女真的好可怜。”
雷子心里一阵酸楚，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梅子。
梅子又说：“那时候我想，如果我是孟姜女，我一定会和丈夫万喜良逃跑，到天涯海角，不让秦始皇抓住我们。”
雷子说：“那时候秦始皇统治整个中国，不容易逃出去的。你想，长城东起山海关，东边都是大海了，西至嘉峪关，再往西就是沙漠了。你跑到哪里去？”
梅子想了想：“反正，我会跑到嘉峪关那边去。从嘉峪关开始哭，把长城全部哭倒。”
雷子看着梅子眼泪汪汪的样子，真想把梅子抱在怀里。这是他第一次对女孩子有这样的感觉，甚至觉得有罪恶感。
梅子看着雷子，希望能够听到什么答案，这样自己心理就可以有依靠了。“你快说嘛。”梅子央求着。
“说什么呢？”雷子叹了一口气，“哭倒长城有什么用呢？重要的是要把秦始皇哭倒。”
“可是，哭怎么能把秦始皇哭倒呢？”梅子不明白。
“如果都能把长城哭倒，那哭倒秦始皇还不是小意思。哭倒暴政，这才能够解决问题。但是，为什么这个美丽的爱情悲剧中没有哭倒秦始皇呢？”雷子开始启发梅子。
梅子摇摇头：“那你说为什么呢？”
雷子说：“这说明了人民的愚昧和对皇帝的崇拜心理。他们认为悲剧的原因是修长城，而不是秦始皇的暴政。”
梅子一下明白了：“你说得非常好。可是，怎样才能哭倒秦始皇呢？”
“问得好，”雷子用欣赏的眼光看着梅子，“其实，秦始皇以及所有的暴君并不在乎人们的哭声，而推翻这些暴君也用不着哭。”
“那用什么办法呢？”梅子急着想知道答案。
“很简单，”雷子面色严肃起来，“只要所有的人对秦始皇说一个‘不’字，暴君就会倒下的，像长城那样。”
“可是，为什么大家没有这样做呢？”梅子眼睛亮亮地望着雷子。
雷子笑了：“这就是问题所在。当暴君对人们说1+1不等于2的时候，许多人立刻表示同意，于是他们升官发财了；为数不多的人立刻说‘不’，于是他们被干掉；而绝大多数人沉默，可能是数学不好，也可能是懦夫。”
“那么结果呢？”梅子听得入神了。
“结果从小学一年级开始，算术课本里就写着1+1可以等于任何数，就是不等于2，也不许等于2。”雷子大声笑着，笑声豪爽，引得教室里其他同学都看他们。梅子对雷子越发佩服。
梅子收起画书，说：“雷子，我要回宿舍了，你是否可以帮我一个忙。”
雷子看着梅子脸上的泪痕，心中充满爱怜，拍拍胸脯说：“有什么尽管说，别客气。”
“我要去买一个东西，你帮我参谋一下吧。”
“就这事？”雷子还以为是什么大事。
“我这个人有时候拿不定主意，所以需要你的意见。”梅子是想和雷子出去转转，她觉得雷子理解自己看小画书。她很感动，心里好喜欢雷子。
两个人出去，到一个小商店看了看，一些学生正在买东西。梅子突然问：“哎，雷子，你吃过方便面吗？”当时方便面刚开始流行，被视为高档食品。
“没有，”雷子咽了咽口水，“我见别人吃过，味道非常好闻。”
梅子得意地看着雷子，说：“我每个星期都吃一包，周末晚上我躺在床上看书，泡一包方便面吃，是莫大的享受。”
雷子说：“这东西贵得很，咱们每个月的生活费才二十元钱，哪敢买方便面吃。顶多买点咸菜吃吃，再喝点凉水，味道也不错呢。”这是雷子的发明。
梅子说：“我爸妈每个月都给我寄钱，所以我要吃方便面。”
梅子说完，掏出五角钱买了一包方便面，又接过找的零钱，叫上雷子一块回宿舍。
来到梅子的女生宿舍楼前，梅子让雷子拿着方便面在楼下等着，自己噔噔噔跑上楼去了。
雷子在楼下等着，看着方便面包装精美豪华，上面印着漂亮而诱人的一大碗方便面，面上还画着辣椒、鸡蛋、牛肉和大虾。雷子忍不住放到鼻子下闻了闻，尽管塑料袋密封着，还是透出一股香味。
一会儿，梅子跑下楼来，一手拿着一只大缸子，另一只手提着暖壶，对雷子说：“走，咱们去教室。”
雷子说：“我来提暖壶。”就拿过暖壶来提着。
梅子拿着方便面和缸子在前面走着，骄傲的像一位公主，雷子在后面紧跟着，像一位忠实的仆人。
到了教室里，来到他们的课桌前，梅子把数学课本推到一边，缸子放在桌子上，小心地撕开方便面的袋子，拿出一整块白色的方便面，放进缸子里，撕开调料包倒进去，然后命令雷子说：“倒水！”
雷子急忙提起暖壶，拔掉暖瓶塞，小心翼翼地往缸子里倒水，一面看着梅子的神态。梅子显得极其严肃而认真，忽然一挥手说：“好了。”
雷子急忙放好暖壶，梅子把盖子盖在快餐杯上，看看手表说：“等十分钟就好了。”
梅子和雷子坐下，看着桌子上冒着一丝热气的杯子，兴奋不已。
终于到了十分钟！整个教室里都飘着方便面的香味。雷子简直都快陶醉了。
梅子看了看表，慢慢地把盖子打开，只见满满一大缸子面，又圆又亮，像毛线那样打着卷，散发着无比诱人的香味。
梅子搓了搓手，从口袋里拿出两双筷子，递给雷子一双，用手一指方便面，对雷子说：“开始吃吧。”
雷子激动得简直无话可说：“给我吃的？”
梅子得意地看着雷子：“看你那傻样，我请你吃方便面，谢谢你帮助我数学。”
雷子立刻夹了一筷子方便面，放进嘴里，然后不停地往里咽，结果越来越长，只好用筷子夹断。梅子看着，大声笑起来。
方便面真香啊，真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样好吃的东西。等寒假回家，一定要买一包给妈妈尝尝。雷子暗自想着。
几分钟的时间，两个人就把方便面全部吃光了，剩下一缸子汤，梅子让雷子喝掉，雷子端起来，咕咚咕咚地喝光了。雷子用袖子抹了抹嘴巴，非常满意，忽然问：“咦，怎么没有包装上画的那些牛肉、大虾什么的？”
梅子看着雷子笑着说：“人家那是画着好看的，你也当真。”
这是雷子生平第一次吃方便面，是梅子请他吃的。
时间过得真快，一转眼就到了1986年元旦，学校放假一天。
这天早晨，雷子去女生宿舍找梅子，他们约好一块上街给家人买春节礼物。正好遇到梅子的好朋友小娜和一位高个子男生走过来。小娜看见雷子，笑着说：
“雷子，来找梅子吗？要不要我帮你叫一下。”
“那太好了，谢谢你。”雷子看着那位男生和小娜，觉得他们真是天生的一对。
小娜介绍雷子说：“这是我们班的数学尖子，是我的好朋友梅子的男朋友。”那位男生急忙上来和雷子握手，寒暄。雷子感到非常震惊，别人竟然说自己是梅子的男朋友。
一会儿，梅子跑下楼来，穿着一件青色的呢子大衣，下面穿着红色的喇叭裤，在雷子眼里看来漂亮极了。
两个人朝学校大门外走去，梅子见雷子不吭声，好像有心事，就感到奇怪：“雷子，你怎么了？”
雷子脸红红的，憋着不肯说。梅子更加奇怪：“你怎么了，快说啊。”
在梅子的反复追问下，雷子才鼓起勇气说：“刚才，小娜说我是你的男朋友。”
梅子的脸一下红了，像秋天的苹果。半天才说：“我们宿舍里的人都这样说，别理她们。”
雷子说：“那这样对你不太好吧。”
“这有什么不好，”梅子看着雷子，一双大眼睛含情脉脉，“我每次都对她们说，雷子就是我的男朋友，怎么了！”
雷子立刻惊呆了。
雷子孤独的心顿时如冰雪消融，充满了甜蜜、喜乐和紧张。真的，自从和梅子作了同桌，雷子的生活变化很大。几乎每个晚上两个人都来教室里，一块学习，说话，吃东西，大部分时候是梅子拿来的零食。如果雷子哪一天没有见到梅子，连学习的心思也没有，感到一点意思也没有。有时候他心里悄悄地想，如果自己能和梅子谈朋友，将来结婚，那该有多好啊。但是雷子非常自卑，他总觉得自己配不上梅子，自己家里贫穷得很，何况梅子长得又那么漂亮。但是，今天却亲耳听到梅子对别人说，自己是她的男朋友。这简直是令人难以相信！
梅子看着雷子，期待着某种反应，而雷子尽管心潮澎湃，脸上却没有什么变化。这时候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话才好，只有默默地走路。
从北大西门出来，两个人坐上公共汽车，前往市里。
整整半天的时间，梅子兴致勃勃地给家人买了几件不错的礼物。雷子却两手空空的，什么也没有买。傍晚的时候，两个人回到学校里，到食堂里一起吃饭。吃完饭，梅子拿出买的东西，逐个又欣赏了一遍。雷子注意到，梅子还买了一些毛线。雷子问：“你买毛线干什么？”
梅子看了一眼雷子，温柔地说：“我想给你打一件毛衣。”
“给我？”雷子惊讶得嘴都合不拢。
“是呀，我们宿舍的人都在给男朋友打毛衣。”梅子一副神往的样子。
雷子不吭声了，看样子，梅子真的把自己当作男朋友了。雷子心中涌出一股暖流，从小到大，他好像一件毛衣都没有穿过，冬天一律穿母亲做的黑棉袄。
梅子站起来，在雷子身上比划了一下尺寸，然后拍了一下雷子的肩膀说：“你什么时候才能开窍呀？”
雷子完全明白梅子的意思，梅子希望雷子能够主动向她求爱。
雷子全懂，只是觉得太突然了，或者说是激动得不知所措了。
两个人不知不觉地走到梅子的宿舍，梅子望着雷子，雷子低下头。梅子轻轻地说：“雷子，回去休息吧。我回去给你打毛衣，想赶快给你打好。”
雷子嗯了一声，说了声再见，转身跑掉了。梅子用爱恋的目光望着雷子的身影。
雷子回到宿舍，激动得几乎无法坐下。同学都还没有回来，可能是看元旦电视文艺晚会去了。这样正好，雷子可以一个人好好想一下。雷子认为，自己竟然如此容易地就有了一个美丽善良的女朋友，简直是黄粱美梦。是的，自己是男子汉，应该主动有所表示，或者说，要在其他同学面前向梅子大胆求爱，这样才叫做浪漫。
雷子终于想到了一个好点子。
夜已经渐渐深了，许多同学看完电视陆续回到宿舍。梅子一直在宿舍里认真地织着毛衣，心中憧憬着雷子穿上的样子，真恨不得马上就织好。一会儿，宿舍门开了，小娜和另外几个女生回来了。
“哟，梅子，你在织毛衣。”小娜大声叫嚷着，有了重大发现。
梅子笑笑说：“织着玩。你们到哪里去了？”
小娜说：“我们去看元旦晚会了，棒极了。”
“没和男朋友去未名湖浪漫？”梅子知道小娜喜欢和男朋友在未名湖边转悠。梅子真盼着哪一天能和雷子坐在湖边浪漫一下。
“我和男朋友吹了。”小娜拿起一个苹果吃着，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。
“什么？”梅子大惊，同情地看着小娜，“我怎么不知道。”
“上个礼拜的事情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
“那个男孩没什么头脑，一点都不如你的雷子。”小娜露出遗憾的表情。
“去你的。雷子才笨得要死。”梅子心里美滋滋的。
“笨？你才错了，梅子，我告诉你，雷子绝不是一个书呆子，他是一个……一个思想者。”小娜把拳头举起放在自己头上，弓着腰做出一副雕塑的样子。
另一个女生大笑，说：“真的好像！小娜应该当演员。”
小娜叹了一口气，说：“你别说，提起这事我就惆怅。本小姐的理想是当演员，可是现在却学什么数学。”
梅子安慰说：“你毕业以后也可以去当演员嘛！你一定会成明星的。”
小娜点点头，作思考状：“现在，当务之急是确定下一任男朋友。这是比较现实的。”
另一位女生打岔说：“看样子，梅子的爱情有了突破。”
梅子也叹了一口气，说：“但愿如此吧。希望雷子的思想能够用一点在爱情上。”
小娜躺在床上，恹恹欲睡，低声哼着说：“爱情没了，但面包还有。”
宿舍里静了下来。
忽然，听到楼下面一阵乱弹琴的声音，就听见楼上有女生尖叫：“我的天哪，快看那个男生。”
小娜一骨碌爬起来，趴在窗户上往下一看，愣了一会，回头大叫：“梅子，快看！”
梅子吓了一跳，急忙跳下床来，和另外一名女生趴过来一看。
只见楼下的路灯底下，赫然站着一个男生，拿着一把吉它乱弹一气，胸前挂着一个大纸牌子，上面写着几个大字：“我爱你，梅子！公元1986年。”是雷子，那个男生居然是雷子！
小娜和全宿舍的女生一起欢呼。
梅子满脸通红，羞涩而兴奋，真没想到，雷子还有这样的绝招。
小娜干脆把窗户打开，冷风吹了进来。小娜对宿舍的同学说：“我说过，雷子是个思想者。怎么样，看！真是绝了！北大第一爱情。”
其他同学都用羡慕的目光看着梅子。雷子还在使劲乱弹着吉它。“我该怎么办？”梅子激动得不知所措。
小娜抓着梅子的手，非常老练地安慰梅子：“沉住气，再等等火候。”
梅子真想立刻冲下去见雷子。
大约过了十分钟，楼上其它宿舍有大嗓门的女生喊着说：“叫梅子的女生赶快下去。我们要睡觉了，吵死人了！”
小娜果断地一挥手，说：“下去吧！”
梅子立刻冲下楼去。
一口气跑到楼下，梅子放慢脚步，像个高傲的公主，慢慢地走到雷子的面前，雷子的吉它停了下来，紧张地望着梅子。整栋宿舍楼一片寂静。
雷子内疚地说：“很抱歉，我一点都不会弹吉它。”
“不，你弹得好极了！” 梅子说着，终于沉不住气，一下子抱住雷子，吉它砰的一声掉在地上。雷子张开双臂，紧紧地抱住了梅子。
“噢——”整栋宿舍楼爆发出一片欢呼声。小娜的声音最响，还打着口哨。
于是，梅子和雷子开始正式恋爱了。
时间过得真快，转眼就已经上大二了。梅子和雷子的感情越来越好，两人甚至都没有吵过架。而小娜的男朋友又换了一个，还是感到不满意，总抱怨说现在的男生普遍缺乏思想，就像猴子一样。雷子的数学天赋表现得更加出色，系里所有的老师都为之兴奋不已，声称中国将会多一位出色的数学家。而作为雷子自己，除了和梅子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，其余的时候总是沉默思考着什么。同学们都认为雷子是个怪人，但是只有梅子和小娜明白，雷子是个天才。
快期中考试的时候，同学们都在发愁复习，小娜建议让雷子给大家上课复习，雷子欣然同意。一节课下来，同学们惊讶地发现，许多难的问题都迎刃而解。小娜非常得意，站起来说：
“同学们，今天我们终于看到，一个好的老师应该是怎样的。从前，我认为听不懂数学课是自己的错，或者是因为老师授课技巧差。但今天我明白了，像雷子的讲课，并没有什么讲课技巧，却把令人头疼的难题说明得非常清楚，这是因为他的数学水平高，数学内涵深刻。”
班里一阵轰然，许多同学表示同意。一位男生站起来说：“我想许多大学的许多专业都面临这样的问题。”
小娜微笑着看着大家，神气仿佛是校长，说：“我来北大之前就听说，北大清华等名校之所以出名，是因为有一流的学生，二流的设备，三流的老师。”话音刚落，教室里一片鼓噪，大家一起用手拍桌子，表示全面同意。
小娜干脆走到讲台，像一个美丽大方的主持人。她开始启发大家：“那么，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呢？怎样才能改变现状呢？”
大家都看着小娜，小娜突然伸出纤纤玉指，指着雷子说：“让我们听听数学天才雷子的看法！”
全班同学一起鼓掌，大叫：“YES！”
梅子感到非常骄傲，她温柔地推着雷子：“快去嘛，雷子。”神态俨然一副娇妻的样子。
雷子想了想，离开座位，走上了讲台，小娜毕恭毕敬地退下，像一个女佣人。
全班静悄悄的，雷子开口发言：
“我常常在想，我为什么热爱数学？因为数学是真理的一部分。那么，真理又是什么呢？真理对我们来说究竟有什么用处？这个世界中为什么会有真理存在，真理的基本形态是什么？我一直在思考这样的问题，并希望随着数学和其它学科专业的发展，能够最终找到这个世界的终极答案。”
雷子停顿了一下，说：“但是，我失望了，因为我发现，数学和其它学科一样，是没有止境的，并且科学只能对规律进行发现、总结和引用，但并不是原因和标准本身，也就是说，并不是真理的本身，只是真理本体的投影而已。那么，真理本身究竟是什么呢？”
雷子的表情困惑而无奈，继续说：“我至今还没有找到答案，但我会继续思考和寻找，这就像一个从小不知道父母在哪里的孤儿，长大以后总是希望知道并找到，谁是自己的父母。这是人的本能！现在的人们不喜欢思考，或者只进行低级思考，就像动物一样，或者只进行智力思考，像一部计算机。但是，作为人来说，应该进行高级思考，也就是说，要去思想。”
“但是，看看我们周围的人，有谁去思想呢？作为知识分子，作为老师，作为领导者，如果不进行思想，这是非常愚昧而危险的。”
雷子停顿了一下，看着同学们说：“最后，我要说，从现在开始，让我们思想吧！”
雷子走下讲台，坐在座位上。小娜第一个大声鼓掌，全班同学掌声热烈。梅子用无比欣赏的目光望着雷子，小声说：“你讲得真好，不过我听不太懂。”雷子用喜爱的目光看着梅子。小娜望着雷子，心里决定再换一个男朋友。
1986年底，北京大学生罢课，开始第一次学潮。
雷子感到失望，他认为学生们的思想比较混乱，像一群在街上戏耍的玩童。
转眼到了大四，1989年的寒假，雷子带女朋友梅子回家，母亲感到非常满意。雷子也去了梅子的家，感觉也挺好的。
寒假结束了，雷子和梅子一起坐火车回到北京。这是他们大学四年的最后一个学期，有门路的同学已经开始忙着活动找工作，而雷子和梅子就只有等着分配工作。他们非常希望能够分到同一个地方工作，当然，这要看党组织上的决定。
时间过得真快，转眼就到了五月底。有一天吃中午饭的时候，雷子面色忧愁地对梅子说：“我家的一个亲戚发电报来，说我母亲病重，要我赶快回去。”
梅子非常惊讶：“怎么回事，什么病？”
“我也不知道，但我应该回去看看。”
梅子心里难过，雷子的母亲特别喜欢疼爱她。
梅子说：“我和你一起回去吧，反正现在也停课了，所有的同学都去天安门广场了。”
雷子想了想，说：“你就不用回去了，我快去快回。”
梅子舍不得雷子走，说：“我心里慌慌的难受。。”
雷子安慰她：“我会很快回来的。下午我就去买火车票。”
梅子点点头说：“好吧。你的钱够吗，我这里有一些钱。”说着从身上掏出20元钱。
雷子说什么也不要。这个学期雷子在一家仓库打工，每天晚上扛两个小时的麻袋，挣了一些钱，他准备给梅子买一件像样的衣服。
雷子前往火车站买票，两个人约好傍晚在老地方见面。
雷子买上票之后，直奔王府井的北京百货大楼，给梅子买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。梅子每次逛街来到这里都要看商场里挂着的这件连衣裙，转悠半天也舍不得离开。
下午梅子一个人去了教室，教室里空荡荡的，想到雷子明天就要走了，她觉得孤独难过，就回到宿舍睡了一觉。
晚上，两人来到未名湖畔，他们常坐的那块大石头上。
梅子问：“票买上了吗？”
“不仅买上票了。”雷子一只手把礼物放在背后，心里兴奋得咚咚直跳。
“还买什么了？”梅子诧异。
“你看！”雷子一下子把塑料袋拿到梅子的眼前。
梅子瞪大眼睛看着：“这是什么？”
“你打开看嘛！”
梅子轻轻地打开塑料袋，掏出来，脸上开始露出欣喜的表情。
“哇！真漂亮！”整个连衣裙被抖开了，发出洁白而高贵的光彩。
梅子赶紧把连衣裙往自己身上比划，同时幸福地埋怨雷子：
“你怎么买这么贵的裙子？你回家还要用钱呢。”
“没关系，我看你特喜欢这件裙子，就给你买了。”雷子看着梅子快乐的样子，觉得非常值。
梅子兴奋地说：“你等一下，我要回宿舍换上给你看。”说完就一溜烟似地跑掉了。雷子望着湖水，幸福的憧憬着自己和梅子的未来，同时又难过母亲的病重。
“雷子！”这么快梅子就回来了。
雷子转头一看，惊呆了。只见梅子一身洁白，亭亭玉立，像夜色下的百合，美丽而恬静。
看到雷子这样愣愣地看着自己，梅子的心里甜蜜极了。
梅子走到雷子身边坐下，紧紧地靠着，雷子忍不住抱着梅子。梅子双手搂着雷子的脖子，热烈的吻着雷子。清风吹过来，梅子的连衣裙摆动着，让雷子看着情不自禁。
甜蜜的时光总是非常短暂，好像只过了一会儿，就到深夜了。梅子感到有点冷，让雷子紧紧地抱着自己。
梅子问：“雷子，毕业后咱们怎么办？”
“尽量分配到一起。”
“然后呢？”
“然后，咱们就结婚。”雷子结结巴巴地说。
“这还差不多，我还以为你每天思想天下大事，哪里还考虑咱们的终身大事。”梅子幸福得快要晕过去了。
“我常常想咱们的爱情和未来，这是一个思想者首先应该搞清楚的问题。爱、婚姻、家庭，这些都是直接涉及人生意义的事情，是真理的应用形式。”雷子试图解释清楚。
梅子完全明白雷子。她喜欢雷子同时是个思想者又是一个好男人。也就是说，雷子绝不是书呆子，尽管他学习出类拔萃；同时雷子也不像那些假思想者，连起码的生活都无法自理，起码的感情和生活能力都退化了。梅子深深地爱着雷子，深信这是可以托付自己一生的男人。
雷子也热烈地吻着梅子，陶醉在温柔的爱中。
“你会一直爱我吗？”梅子问。
“当然。”雷子豪爽的回答。
“一生一世都爱吗？”梅子仍然不放心。
“我也只能爱你一生一世。”
“那么来世呢？”梅子不太满意。
“哪有什么来世，人只有一生的机会。”
“你相信人死后有灵魂吗？”梅子继续问。
“我最近开始相信了。我想，如果有的话，灵魂是应该有归宿的，但决不会有什么转世。转世和来世的说法首先不符合能量守恒定律，因为世界不可能是自我循环的，必须有外来动力，也就是牛顿说的第一推动力。”雷子边说边思考。
“为什么你会认为人有灵魂呢？”梅子是雷子最忠实的听众，小娜也是，只是机会没有那么多。
“看不见的并不等于不存在，同时人的认知能力是有限的。人不可能简单得只有肉体，否则的话，我对你的爱是从哪里出来的？
“是呀，我也感到奇怪。我对你的爱是在我的心里，但肯定不是在心脏里面。爱到底在哪里呢？爱从哪里来？多么奇妙。”
“我相信爱是一种力量，是一种标准，是存在于人的灵魂中。人人都不否认心中的爱，但是哪位医生可以解剖人体，让我们看看爱从哪里产生，爱是什么样子的呢？当然，爱产生的时候肯定会带来一系列的生理反应，例如在大脑里产生发电，等等。但是，这都是爱所导致的现象，并非爱本身。”雷子说。
梅子紧紧地抱着雷子躺着，把头枕在雷子的胳膊上。
“我不管那么多，我只知道我爱你。”梅子很满足。
“我也爱你。”
“毕业后咱们什么时候结婚。”梅子感到有点羞涩。
“明年元旦吧。”
“咱们结婚买什么东西呢？”梅子开始憧憬。
“你喜欢什么就买什么？”
“那，咱们要买一部彩色电视机。”
“还有呢？”
“还有自行车，缝纫机……”梅子的声音越来越小，睡着了。
雷子抱着梅子，心中发誓要永远爱着梅子，让梅子幸福一生。
第二天一早，梅子送雷子去火车站，两人依依惜别。梅子忍不住哭了。
回到家里，雷子才知道母亲已经去世了。他来到母亲的墓前，大哭了一场。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后悔，自己为什么没有能够在母亲活着的时候好好孝顺她，但从此再也没有机会了。母亲劳苦了一辈子，就这样匆匆离世，像父亲一样。他们仿佛是这个世界中寄居的客旅，小住了几天，就急忙离开了。可是，他们去了哪里？所有死去的人都去了哪里？
雷子坐在母亲的墓前，思考着死亡的意义，以及生命的意义。
雷子惦记着梅子，心想要给活着的人多一些爱。他坐上火车，赶往北京，一路上听着人们议论这次举世瞩目的学潮。
到了北京站，雷子和下车的人流一齐涌向出站口，却出人意料地被拦了回来。说北京已经军管戒严，所有旅客不得进入，一律原路返回。人们都感到害怕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。
雷子开始担心梅子。
一路又回到家乡，雷子心里急躁不安，每天都到邻居家里看电视新闻，关心着北京的一举一动，惦记着梅子。终于熬到了六月底，北京解除戒严，雷子迫不及待地赶回北京。
到了学校已经是晚上了，学校里不同寻常地安静，和往日大不一样。雷子直奔梅子的宿舍楼。
雷子请传达室的工作人员叫梅子下来。工作人员仔细地检查了一下他的学生证。
梅子没有下来，下来的是小娜，穿着拖鞋。
“小娜，你好吗？”雷子非常高兴。
小娜看着雷子，怯生生地说：“你怎么才回来？”
“梅子呢？”雷子恨不得立刻见到梅子。
“梅子，……她生病了，现在正在睡觉。”小娜低着头，眼泪滴在脚背上。
雷子大惊：“梅子得的是什么病？我要见到她！”
小娜急忙让雷子不要大声，说：“我去叫醒梅子，让她下来见你，你到那边的树下等着，不要过来。”小娜说完转身上楼去了。
雷子走到远处的树下，坐在连椅上，心里七上八下的，感到非常不安。
梅子终于出现了，小娜扶着她，看起来虚弱得很，还穿着雷子买的那条白色连衣裙。
雷子急忙站起来迎过去。只见梅子赤着脚，连衣裙已经脏了，头发有点乱，睁着眼睛，直直地看着雷子。
“梅子！”梅子没有任何反应，愣愣地看着雷子。
雷子抓住梅子的双肩，大声叫：“梅子，我是雷子啊！”
梅子的脸上闪过一丝笑容，瞬间就消失了，然后两眼直直地望着雷子，没有任何表情。小娜突然开始大哭起来。
梅子疯了！梅子疯了。
雷子呆呆地看着梅子，一把将梅子抱在怀里，大声哭喊着：“梅子，梅子！我是雷子啊！”
梅子疯了。
梅子在宿舍里睡了，小娜出来，和一直等在外面的雷子来到未名湖畔，坐在一个大石头上。
小娜告诉雷子，那一天晚上，大部分学生都上街了，小娜刚和男朋友吵了架，在宿舍里躺在床上生闷气。梅子说自己无聊，就去广场看看热闹。结果半夜跑了回来，紧紧地抱住小娜不松开。小娜费了半天劲才把梅子扳开，结果发现梅子已经精神失常了。这一段时间学校里也没有上课，小娜就每天照顾梅子的生活，好在梅子比较安静，不往外跑，吃饭睡觉都还可以。但是，梅子说什么也不肯把那身连衣裙脱下来，睡觉的时候也穿着，看起来非常珍爱这件白色的连衣裙。
听了小娜的讲述，雷子呆呆地望着夜色中的未名湖，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小娜又哭了。哭声在黑夜安静的湖面上飘荡。
第二天，雷子决定把梅子送到医院看医生，反正学校还没有正式上课。小娜陪着一块去的。
医生给梅子作了检查，询问了一些情况，然后给梅子开了药，说这是镇静类的药物，要谨慎使用。医生还说，这事最好不要声张，过一段时间梅子的情况应该会有改善。
回学校的路上，雷子和小娜商量，梅子的事情不能让学校知道。雷子可不希望梅子被送到精神病院，因为即使一个正常人进了那种地方也会被整疯的。小娜表示，自己会全力以赴照顾梅子的，她让雷子尽管放心。雷子眼里闪动着泪光，连声表示感谢。
经过一个星期的药物治疗，梅子的病情大有改善。她已经能够认出雷子，并且过去的记忆逐渐都在恢复，只是仍然少言寡语，常常发呆。但对雷子和小娜来说，这已经足够鼓舞了。
转眼就要毕业了，今年的分配简单利索，大部分都被分配到乡村基层，同学们开玩笑说这是“第二次上山下乡”。小娜在父母的活动帮助下，分回了上海。但雷子非常紧张，他担心自己无法和梅子分到一个地方，于是就哀求一位党支部书记帮忙，乞求他给予同情和理解。可是书记没有吭声，也没有任何表示。雷子感到难过，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这样求人，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条可怜的狗。但是为了梅子，赴汤蹈火他都愿意。
两个星期后，分配通知下来了。雷子和梅子被分到了同一个地方，贵州某县城的一个中学。雷子激动得热泪盈眶，心中对那位书记感激不尽。小娜也替他们高兴，同时也感到一种失落，因为自己的男朋友分到了另外一个遥远的地方。
几天后，同学们各奔东西，没有欢送大会，也没有聚餐。记得在大一的时候，同学们曾计划要在毕业的时候好好狂欢一下。可时到今日，早已河东河西，有一位同学临走前在教室的黑板上写下了几个大字：沉默的流亡。
雷子、梅子和小娜到教室里收拾书的时候，都看到了这句闭幕词。于是，人去教室空，只留下满地散乱的纸张和无尽的惆怅。
小娜先把男朋友送走了，回来的时候已经哭成了泪人。但她坚持把雷子和梅子送走以后自己再走。
这天晚上，梅子坚持要出去走走，于是雷子和小娜就陪着她。最后梅子来到未名湖，坐在那天晚上雷子送她连衣裙的那块大石头上，然后就一直看着未名湖，和夜空中闪烁的星光灯火，默不作声。雷子坐下来抱着她，她温柔地靠在雷子的怀里，穿着那件白色的连衣裙，在夜色中仿佛沉静的百合。雷子低头轻吻梅子，滚烫的泪珠滴在梅子的脸上。他们相拥着坐在那里，几个小时没有说一句话。
夜色沉寂。
小娜远远地坐在一边，生怕打扰了他们，一直等着，想着许多事情，心里乱乱的。
最后，三个人依依不舍地离开未名湖，回去睡觉。一夜无话。
第二天早晨，阳光灿烂，天气炎热，三个人赶到北京火车站。
站在站台上，小娜对雷子说：“雷子，好好照顾梅子。”
雷子低下头，叹了一口气说：“我会的，你也多保重。”
小娜拉着梅子的手，看着梅子憔悴而沉默的面孔，说：“梅子，到了那里给我来信，缺什么东西我在上海买了给你寄去。”
梅子点点头，没有说话。小娜开始流泪。
雷子扛起一大包行李，拉起梅子的手，对小娜说：“小娜，你回去吧，我们上车了。”
小娜挥挥手：“快上车吧！我这就回去。”说着就开始哽咽，泣不成声。
雷子拉着梅子上了车，找到座位坐下，小娜已经来到车窗外，默默地站在那里。此时，一直不作声的梅子望着窗外的小娜，静静地流下了眼泪。
小娜奋力用手拍着窗户，大声叫着：“梅子，梅子！”
火车开动了，小娜抱着站台上的柱子，哭得不成样子。
走吧，走吧！我的同学。
列车消失在送行人们的视野里，小娜顺着柱子滑下去，坐在地上，美丽的面孔上眼泪尽情地流淌着。她踡起腿，把头趴在膝盖上。
再见了，北京，我会回来的。
到了贵州的那个县城，雷子才知道中国居然还有这样贫穷的地方。这到底是谁的错？雷子忍不住要问。
雷子和梅子被分配到中学的数学教研组，学校领导非常重视这两位北大毕业的学生。校长和书记了解到梅子的情况，还特意把她安排到图书馆工作，这其实是一个闲职。梅子每天都在图书馆里泡着，不厌其烦地看着各种各样的书和杂志。雷子的教学工作非常出色，深受全校师生以及家长们的敬重。
过了大约半年，梅子从外表看起来已经没有什么异常，只是少言寡语，喜欢低着头走路，半夜时常做怪梦。学校让雷子住在梅子宿舍的隔壁，这样能方便照顾她。梅子喜欢做饭，雷子下班后总有可口的饭菜吃。有一次梅子的父母和兄妹来看他们，雷子说他想娶梅子。梅子的父母就给他跪下，说如果他不嫌弃的话，梅子的这一生就交给他了。雷子哭了，他说梅子是他生活中唯一的爱和幸福。
于是，雷子和梅子就领了结婚证，准备‘五一’结婚。梅子的父母把终生积蓄的钱都给了雷子，但雷子只接受了一点，其余的都拒绝了。
还有一个星期就到结婚的日子了，梅子也显得挺高兴。有一天晚上，她敲了敲雷子的宿舍门，递给雷子一张白纸，然后就回去了。雷子非常惊讶，看到纸上写着一首诗：
雷子，我最亲爱的，
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爱你。
我常常在梦里，
看到我们在未名湖畔，
我穿着美丽的白裙子，
我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女孩。
可是，我怎么也找不到未名湖了，
我们究竟是在哪里？
这似乎并不重要，
因为只要我能看到你，
就知道我并没有迷路，
因为你是我最可靠的坐标。
爱你的梅子 1990年4月24日晚做了一个梦
雷子拿着这张白纸，坐在门口的石头台阶上，看到梅子宿舍的灯还亮着。抬头看看星空，是那样的璀璨而美丽。雷子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是在一个梦境，一个难以醒来的梦境。
他站起来，敲梅子的门，传来梅子惊恐的声音：
“你是谁？”
“梅子，是我，我是雷子。”雷子的眼泪流下来。
“你要干什么？”梅子的声音开始温柔。
“咱们到校园里散散步吧！”
“是去未名湖吗？”梅子的声音充满惊喜。
雷子沉默了一会，说：“是的。”
“你骗人！你在撒谎。”梅子的声音变得愤怒。
梅子宿舍的灯熄灭了。外面的夜色反而显得明亮了。
雷子无力地坐在门口的台阶上，久久地沉思着。
第二天早晨，雷子早早地去上课了，看到梅子的宿舍锁着，已经去上班了。
中午回来，梅子的门还锁着，没有像往日那样做好饭等着他。雷子觉得奇怪，就用钥匙打开门，一眼看到桌子上有一张白纸。雷子急忙过去拿起来，这是一封梅子写的信：
“我最亲爱的雷子：
我走了，到遥远的地方去。你放心，我没有疯，我现在非常清醒。你不要去找我，你永远也不会找到我的。我不想和你结婚，因为我觉得自己已经疯了。我已经写好了离婚同意书，并签了字。
也不要为我难过，因为你不值得去爱一个疯子。可是，我真的好爱你，我并不是要抛弃你，我要抛弃的是我自己。我觉得对不起你，求你原谅我，最重要的是，求你忘记我。
我真的疯了，如果其他人都算正常的话。我还知道，即使所有的中国人都疯了，我的雷子也不会疯的，因为我的雷子是一位思想者，中国历史中最伟大的思想家，是永远不会疯的。
我为你感到骄傲，我愿做你永远的新娘。
永远都在吻你。
梅子 公元1990年4月25日
（公元到底是什么意思？）”
雷子看完信，发疯似地跑出宿舍，又跑到街道上，火车站和汽车站，到处都没有梅子的身影。
雷子向学校请了假，要去北京找梅子，他坚信梅子是去未名湖了。校长和书记合计了一下，给了雷子1000元钱，让他不要声张，找不到梅子不要回来，说这就是学校交给雷子的工作。
到了北京，回到了北大，雷子跑到未名湖畔，询问着每一对坐在那里谈恋爱的学生，问他们是否看到过梅子。没有人看到，也没有人关心。雷子突然想起了上海的小娜，就给她打了一个电话。小娜得知后悲痛欲绝，连夜赶到北京，和雷子一起商量寻找梅子的办法。
小娜建议在报纸上登寻人启事，登了几期之后，发现不仅花钱多，效果也不好。雷子想了一个办法，找印刷厂印了一万份寻人启事，在街上到处张贴，尤其是电线杆上，这是中国最大的免费媒体。
在北京一个多星期，没有任何收获，小娜坚持让雷子到上海去找梅子，并且到她的家里休息一下。雷子同意了，到上海后就忙着到处贴寻人启事，留的电话是小娜家的。
到了小娜的家，雷子才知道小娜的父亲是政府干部，母亲是大学教师。两位长辈非常同情雷子的遭遇，对女儿的要求更是百依百顺，表示要竭力帮助雷子找到梅子。
雷子和小娜还把寻人启事寄给全国各地的同学，让他们一起寻找梅子。半年后，梅子还是没有下落，但雷子坚持利用假期出来到许多地方找梅子，并继续张贴寻人启事。
在小娜父母的帮助下，雷子被调到南京大学工作并准备考研，生活环境和学术环境都大大改善。临走前，校长和书记请雷子吃了一顿饭，感谢雷子的出色教学，并希望和雷子保持联系，说如果找到梅子务必告诉一声，他们一定会去参加雷子的婚礼。走的那天，全校师生和家长都前来送行，雷子是哭着离开的。
南京离上海近，小娜经常去看望雷子，每次总是哭着离开。六年后，梅子还是没有找到，雷子仍然在每个寒暑假出去找梅子。此时，雷子已经在南大获得数学博士学位并留校任教。
有一天上完课，雷子接到小娜的一封信，信上说：
“雷子：
你好。我不知道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够找到梅子，我甚至不相信还能找到她。每次想起你们的遭遇，我都忍不住要流泪。
有一件事情我必须要你知道，那就是，我已经爱上你了。从上大一开始，我就非常欣赏你，但我从心里为你和梅子的爱情祝福。从梅子失踪以后，我常常警告自己，如果我的心里对你产生任何的异性爱情都是可耻的。毕业后我就和男朋友散伙了，至今还没有找男朋友，我始终希望能够找到一个有思想、有爱心的男孩。但是，他们都令我失望。现在大部分的男孩都是高级动物而已，不具备人的思想，更没有男人那种让我着迷的思想和内涵。我失望极了。
可是，六年过去了，我们的梅子还是没有找到。正如她信中所说的，你或许永远也无法找到她。
我告诉你我爱你，并不是试图要取代梅子在你心中的位置，也不是要让你表示接受我的爱。我只有一个目的，那就是我真的好想说出来，我爱你！如果不说的话，我会发疯的。
请你原谅我的冒昧。
你的同学：小娜
1996年6月4日于上海夜不能寐”
雷子看完信，心里非常感动，立刻给小娜回了信。小娜接到信，心里一阵乱跳，躲在家中自己的房间里读这封信：
“小娜：
你好，谢谢你的来信。
首先，我要告诉你，你并没有做错什么，并且我非常感激多年来你对我的帮助和鼓励。你把心里的话说出来，我想梅子也不会生气的。
但是，我不知道梅子现在的下落，也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。更重要的是，我的心里仍然深深地爱着梅子，如果我说我爱你，那毫无疑问是谎言。你是一位漂亮而有思想的女孩，我非常欣赏你，也喜欢你，但我待你如同我的亲妹妹。
真的对不起。我必须要这样说。
常联系。
雷子
1996年6月6日夜”
小娜回信了，说她更加欣赏雷子了，因为这个时代已经没有这样感情专一的男人了。同时，小娜还寄来了一封梅子的信，这让雷子大吃一惊。信中写道：
“小娜，
我亲爱的姐妹，不知道你现在怎样？
有一件事情我想告诉你，那就是我要离开雷子了。请不要误会，我之所以这样决定，是因为我爱他。但是，我知道自己已经疯了，有时候我还比较清醒，但大部分时候都像是生活在梦中。最不好的是，我的性欲几乎完全消失了。我不希望这样嫁给雷子。
有一件事情我要求你，请你嫁给我的雷子，如果你愿意的话，如果你也爱他的话。我希望雷子能够幸福，你是最合适的女孩。
当我失踪之后，我知道你们会找我的。但是你们不会找到我的，因为我或许会结束自己的生命，当然我现在还没有作出最后的决定。
因此，请你在合适的时候向雷子求爱，如果你真的爱他的话，不要因为我的请求而勉强。我知道雷子是多么爱我，我真是全中国最幸福的女人。我想他会拒绝你的要求，那么，请你给他看这封信。
谢谢你，我的好姐妹。或许是永别了。
下面是写给雷子的话：
我最亲爱的雷子，不要找我了，也不要固执了。小娜是我最喜欢的女孩，请你娶她为妻吧。这是我对你最后一次请求，答应我吧，如果你说你爱我。
祝你们幸福，告诉你们的孩子不要忘记梅子阿姨。
爱你们的梅子。
公元1990年4月25日”
雷子看完信，哭着睡着了。
壮汉的故事讲完了。
火车汽笛一声长鸣，所有的人心里都感到一揪，望着壮汉木然的神情，每个人都流着眼泪。
“那么后来呢！你找到梅子了吗？”雪山忍不住问壮汉。
壮汉回答说：“你们可以叫我雷子。后来，我给小娜回了信，说我还是不能够接受她的爱，我感到抱歉，因为我坚信能够找到梅子，即使是死了，我也要找到她。但是直到如今，我还是没有梅子的下落。”
雅歌忍不住插话说：“雷子，小娜是怎么说的？”
雷子叹了一口气：“小娜说，她不怪我，但是她会等着我的，即使等一辈子。”
阿姨开口了：“唉，真难为你们这三位痴情男女了。”说着忍不住用衣角擦眼泪。
高中生问：“雷子叔叔，你找梅子阿姨已经十二年了，还要继续找下去吗？”
雷子点点头：“是的，直到找到她的下落，或者是心中的这一愿望消失。”
雷子向后捋了一下自己的头发，说：“想来想去，最应该疯的是我。”
雷子顿了一下，又接着说：“在找梅子的第五年，我曾经试图自杀。可是，我决定还是要活下去，就算是为爱而活着吧。”
大家都不吭声，空气里流淌着每个人的眼泪。
雅歌轻声问：“那你这次为什么从北京走？是去看北大吗？”
雷子又叹了一口气：“是的，我专门去北大看了看。”
“变化大吗？”
“变化是很大。可是不管怎么变化，对于我来说，北大只有两部分：未名湖和三角地。”
“三角地是什么？”高中生忍不住问。
没有人回答他。
雷子接着说：“我又去这两个地方看了看。故地重游，时过境迁，感慨人生如梦。有时候我真想把整个北大都忘掉。”
众人沉默，望着雷子。
晚饭已经吃完，大家坐在餐车里不愿意走，该轮到老者讲故事了。
老者喝了一口茶，思绪一下子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年代，一个似乎已经被自己忘却，但决不可能忘却的年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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